2005年12月15日,一封承载着三位老者赤子之心的《关于加快京杭大运河遗产保护和“申遗”工作的信》,跨越千里山河,送达运河沿线18座城市的市长案头。时年90岁的古建筑保护专家郑孝燮、82岁的古建学家罗哲文与61岁的工艺美术大师朱炳仁,以“运河三老”之名,在信中疾呼:“京杭大运河可是个无价之宝呀!”这封800余字的信函,如同一声穿越时空的号角,打破了大运河申遗长期停滞的僵局,推动这场关乎文化根脉的事业从专家呼吁走向国家行动。20年后的今天,当我们回望这段波澜壮阔的历程,那纸笔墨间的赤诚与担当,依然闪耀着照亮文明传承之路的光芒。

关于加快京杭大运河遗产保护和“申遗”工作的信
大运河,这条与长城并称为“世界最宏伟古代工程”的人工河道,自春秋时期开凿以来,历经两千五百余年风雨,串联起海河、黄河、淮河、长江、钱塘江五大水系,贯通南北经济文化脉络。它不仅是古代中国的“经济大动脉”,更是流动的文化长廊,沿线的码头古镇、古桥闸坝、漕运遗迹,承载着中华民族的集体记忆。然而,在现代化进程的浪潮中,这条千年运河曾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:部分枢纽遗址遭严重破坏,历史遗迹悄然消失,河道污水横流甚至断流,行政区划的壁垒让保护工作各自为战,大运河一度沦为“被遗忘的遗产”。更关键的是,长期以来“文物必是静止”的固有认知,让“流动的大运河是否算文化遗产”成为争议焦点,申遗工作被长期搁置。

运河三老:罗哲文、郑孝燮、朱炳仁
“运河三老”与大运河的羁绊,早已融入岁月长河。罗哲文先生作为梁思成先生的弟子,毕生致力于古建筑保护,亲历长城申遗全过程,始终牵挂着大运河这一“未竟的事业”,直言“大运河申遗是我这辈子没完成的心愿”;郑孝燮先生深耕城市规划与文物保护六十余载,深知运河对于城市文脉的重要意义,即便年逾九旬,仍心系河道安危;朱炳仁先生则是自幼生长在运河之畔的“老杭州”,亲眼目睹运河从“柴米油盐的交易码头”沦为污染严重的河道,亲身感受着运河与百姓生活的血脉相连。三位来自不同领域的专家,因共同的文化情怀走到一起。2005年,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新增“遗存运河和文化线路”世界遗产种类,为大运河申遗扫清了关键障碍,也让三位老者看到了希望。在杭州的一次会议上,三人一拍即合,决定以联名致信的方式,唤醒沿线城市的保护意识,凝聚申遗共识。

运河三老在江浙一带的大运河段考察
这封饱含深情与紧迫感的呼吁信,精准切中了大运河保护与申遗的核心症结。信中明确指出,大运河兼具巨大历史价值与深刻文化内涵,申遗不仅是对中华文化的弘扬,更能让沿岸人民生活更美好;同时直面行政区划割裂、缺乏统一规划的现实困境,呼吁以创新思路推进物质与非物质文化双重遗产申报。正如朱炳仁后来回忆所言:“这封信就像一把发令枪,大家很快应声而动集聚在一起,为了同一个目标奔跑,相当于把大运河申遗工作推上‘高速路’。”事实上,在信函发出之前,扬州等沿线城市已在运河保护上付出诸多努力,但缺乏统一引领与协同机制,而这封信恰好成为凝聚共识的纽带,实现了专家呼吁与城市意愿的双向奔赴。

朱炳仁随全国政协考察团在运河考察途中
呼吁信的影响力迅速发酵,形成了席卷全国的文化热潮。信函发出后不久的2006年初,58位全国政协委员纷纷响应,联名提交相关提案支持大运河申遗,并催生了全国政协对大运河保护与申遗的专项考察。2006年5月,“大运河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全程考察”从北京启航,罗哲文、朱炳仁两位老者全程参与,90岁高龄的郑孝燮在考察前一晚突发疾病送医,醒来后第一句话竟是“还赶得上去天津”,这份赤诚令人动容。考察途中,专家学者们徒步查看古桥石阶的倾斜度,细究桥缝间的附生物,记录河道变迁的每一处细节,最终形成的考察报告为申遗工作提供了坚实的学术支撑。同年5月24日,《京杭大运河保护与申遗杭州宣言》正式发表,明确提出“对大运河进行抢救性保护、实现可持续发展已经到了紧要关头”,标志着沿线城市联合申遗的格局正式形成。
这场由专家谏言引发的文化行动,很快上升为国家战略层面的系统部署。2006年,时任浙江省委书记的习近平同志登上杭州水上巴士,实地考察运河保护建设情况,希望杭州“再接再厉,继续做好运河综合保护工作,使城市的经济和自然环境和谐发展”。这一指示为浙江大运河保护传承利用指明了方向,推动了浙江将运河保护纳入区域发展总体规划。2011年,国家文物局正式启动大运河申遗文本编制工作,成立跨部门、跨区域的申遗协调机制,统筹沿线8省35座城市的申遗资源,破解了长期存在的“九龙治水”难题。在国家层面的统筹协调下,沿线各地掀起运河整治热潮:清理河道污染、修复历史遗迹、梳理文化脉络,杭州拱宸桥、扬州瘦西湖、苏州古运河等一批核心遗产点焕然一新,大运河逐渐恢复了水清岸绿、帆影点点的昔日风貌。
2014年6月22日,在卡塔尔多哈召开的第38届世界遗产大会上,中国大运河成功列入《世界遗产名录》,这一刻,凝聚了“运河三老”的毕生心愿,承载了沿线千万民众的文化期盼,更彰显了中国对文化遗产保护的坚定决心。申遗成功并非终点,而是保护传承利用的新起点。习近平总书记多次强调:“大运河是祖先留给我们的宝贵遗产,是流动的文化,要统筹保护好、传承好、利用好。”这一重要论述为新时代大运河保护发展提供了根本遵循,推动“国家行动”向更深层次、更广领域拓展。
二十年来,大运河的保护传承利用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。在保护层面,“运河三老”提出的“运河品质保护”“零保护”等理念得到广泛践行,各地建立起遗产监测预警系统,对古桥、古闸、古码头等核心遗产点实施常态化保护,确保文化遗产的真实性与完整性;在传承层面,“运河三老”的精神薪火相传,朱炳仁先生创办大运河艺术馆,首次系统展出申遗过程中的手稿、书信等珍贵文献,让更多人了解申遗背后的艰辛历程,同时通过《开讲啦》等平台呼吁“把接力棒传到年轻人手上”,推动运河文化进校园、进社区,培养了一代又一代运河文化守护者;在利用层面,大运河文化带建设深入推进,沿线城市打造了一批兼具文化内涵与时代特色的文旅项目,水上巴士、运河研学、非遗展演等活动让千年运河“活”起来,成为带动区域经济社会发展的新引擎。如今的大运河,不再是孤立的历史遗迹,而是集文化保护、生态修复、经济发展、民生改善于一体的复合型文化空间,实现了“保护好、传承好、利用好”的有机统一。

观众在朱炳仁大运河艺术馆拍摄珍贵的大运河申遗信原稿
遗憾的是,罗哲文先生于2012年离世,未能亲眼见证大运河申遗成功的辉煌时刻,郑孝燮先生也在2017年驾鹤仙去,但他们与朱炳仁先生共同点燃的文化火种,早已燎原万里。如今81岁高龄的朱炳仁先生依然坚守在运河保护一线,他提出的“大运河是活的文化,不应该苍老,应该是创新的概念”,正成为新时代运河发展的核心理念。二十年间,大运河申遗的历程证明了文化遗产保护需要“功成不必在我”的精神境界与“功成必定有我”的责任担当,更彰显了中国特色文化遗产保护道路的独特优势——既离不开专家学者的远见卓识与不懈呼吁,也离不开国家层面的统筹规划与强力推动,更离不开沿线民众的积极参与和深情守护。

“运河三老”之一朱炳仁出席2021中国大运河文化带京杭对话并演讲
站在呼吁信发表20周年的历史节点回望,这封跨越千里的信函,早已超越了普通的建言文书,成为凝聚文化自信、推动文明传承的精神象征。它告诉我们,文化遗产的保护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,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的接力奋斗;它启示我们,文化自信源于对自身文明的深刻认知与坚定认同,守护文化遗产就是守护民族的根与魂;它更激励我们,在新时代的征程上,要继续传承“运河三老”的赤子情怀与担当精神,统筹好保护、传承、利用的关系,让大运河这一“流动的文化”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进程中焕发更加绚丽的光彩。
大运河的流水奔腾不息,文明的传承从未停歇。二十载栉风沐雨,二十载薪火相传,从“运河三老”的一纸谏言到举国同心的“国家行动”,从濒危遗产到世界瑰宝,大运河的蜕变之路,是中国文化遗产保护事业发展的生动缩影。面向未来,这条承载着千年文明的古老运河,必将在新时代焕发出更强的生命力,成为连接历史与未来、沟通东方与西方的文化纽带,向世界讲述更多关于中国文明、中国智慧、中国担当的动人故事。而“运河三老”的名字与精神,也将如同大运河上的灯塔,永远照亮中华文明的传承之路。
黄杰(扬州大学中国大运河研究院首席专家)
2025年12月15日